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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多年前,人类发明了电,有了光明和动力,从此进入了工业文明时代。然而,电带来的灾难也触目惊心。直到现在,农村的许多地方还可以见到土墙上刷着 "小心用电"、"用电找电工"的大红标语,让人感到电的恐怖。所幸的是,人在发明电的同时,也发明了叫"开关"的东西。它能够让我们随心所欲地控制用电。
世纪之末,在电话、手机、互联网无处不在的今天,信息极大丰富,铺天盖地如周星弛所言"滔滔江水,连绵不绝"。 信息的畅通给人们带来方便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少的副作用,它帮助了人的理性思维、却抑制了人的悟性。标准化的东西、复制的东西多了,个性的、原创的东西少了。
城市里的懒汉也越来越多了。打开电视,沙发上一靠,不管播的是什么节目,喜不喜欢,在电视机前面一呆就是几个小时,手中的遥控板一刻也不停歇。这让我想起我们西北的老家,懒汉们破棉袄一披,两个袖子一笼,蹲在墙根晒太阳。
农村晒太阳的懒汉可以什么都不想,城市里的人即使闲呆着也难免内心浮躁,因为他们缺少一个信息的"开关",有用、没用的信息都迎面扑来,躲不开,逃不掉。
于是我们就想为自己设一个信息开关,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建一座房子,需要时就把自己"屏蔽"起来。
我们在山里建了一座房子叫"山语间",已经住了两年了。在建房和住房过程中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,我们一直想把它写出来与大家共享,但总是抽不出时间,一直拖到现在。直到有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,带上一袋粮食和一些萝卜白菜,关掉了所有与外界联络的信息通道,准备做一个信息时代"屏蔽"的生活实验。
开车走到村口,遇到了我们在山里的邻居亚丁、素娃夫妇,我对他们讲我的计划,素娃伸出两个手指头说,"你最多住两天。"到了下午,山里静极了,没有一点声音,只有湛蓝的天空和秋天多彩的树叶。我开始了《我们在山里建房子》的写作,心中没底,不知能不能完成。我能不能耐得住这份寂寞?我的"屏蔽"实验能不能抵挡得住信息的穿透?
当大家看到《我们在山里盖房子》时,证明我的实验成功了。否则,素娃讲的话就应验了。
在"山语间"一连住了四天,必须要出来了,有许多要出来的理由。回到了北京城,发现街上的人都怪怪的,眉来眼去的,脸部的表情丰富极了,衣服穿得也很漂亮,就是不说话。不像我们山里的邻居老曹,面部没有一点表情,但他很高音量的声音在见到你之前就已经传到耳朵里了:"老潘,我们家的红薯刨些烤着吃去。"
一、选址 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吗?
从小听大人讲,人是由猴子变来的。教科书上也都是这么说的。有一天看了一本书,说"人从猴子变来的"纯粹是达尔文的胡说八道,还列举了一厚本书的道理,说人就是人,绝不是由猴子变来的。我陷入了困惑。从来都很确定我就是猴子变的,怎么今天又不是了呢?那我们人到底从哪里来的呢?带着困惑与张欣讨论,她很坚决,说她早就认为人不是猴子变来的,我们的祖先怎么能是动物园里的猴子呢?我脑子就是转不过来这个弯。一段时间里,"人到底从哪里来的?"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。心里隐约感到我应该还是猴子变的。
法籍作家亚丁来到我们家,用生动的文学语言描绘他发现的一块宝地,地点在北京的北边怀柔县境内,翻过了长城,就在长城的脚下。他讲,长城是一道分水岭,过了长城有许多果树就不结果了。但他发现的这块宝地,秋天每棵树都结果,春天每棵树都开花。并说摄影师陶然已经建了一个法国式的古城堡,把他的法国太太和儿子安顿在里面居住了。我们有点心动。
孔子说: "仁者乐山,智者乐水。"不知如何理解,就向一学者请教:到底是仁义之士喜欢山,智慧之人喜欢水。还是仁者高兴时像山,智者高兴时像水?学者说,都不是,应该是"跟着仁者游山,跟着智者玩水,跟着姑娘青春常在"。
我们跟着亚丁来到了叫作"交界河"的这块宝地。交界河原来是河北与北京的交界线,随着北京的地盘扩大,交界河就属于北京怀柔县的境内了。但这个名字还是延续叫下来了。
到了交界河,我们都很喜欢这块地。我也进一步感到达尔文说的是对的。我就是由猴子变来的,不管别人相信不相信,反正我是信了。我从心底喜欢山,喜欢有灵气的山。这地方的山就很有灵气。猴子多少万年一直生活在山里,与山有了感情,与山上的花草树木和绿色有了感情。这种感情随我们人类的"基因"遗传下来,就有了我们对山、对树、对绿色的眷恋。用科学的语言说,绿色的波长,是最容易被人的眼睛接受的,是最健康的颜色。要真正在这里建房子还要下一番决心。来回跑了几次,总觉得远,不方便。倒是周末与朋友一起有了个去处,经常带朋友一起去山里吃虹鳟鱼。
有人研究发现,中国的长城与一条非常重要的线--15英寸等雨线吻合。15英寸等雨线一直是农业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水岭。一年的降雨量要是小于15英寸就不能从事农业生产,这时候人与自然的关系,就必须有一个中间环节,这个环节就是牛、羊等牲畜。人不是直接与土地发生食物链关系,而是通过牛、羊的肉和奶供人们生存。降雨量大于15英寸的地方,才可能从事农业生产,人才能直接与土地发生关系,免去中间牛和羊的环节,依靠种植农作物生存。 中国的长城实际上是为了避免游牧和农耕两种文明的冲突,人为设立的一道屏障。中国的长城有许多版本的故事,这也算是其中的一种吧。
交界河这块地可能是唯一一块长城与15英寸等雨线不吻合的地方。春天我们来到这里,每星期山上的颜色都不一样。有时遍山一片红色,那是桃花开了;有时满山是一片白色,是梨花开了。到了冬天,山的景色简直就是一幅典型的中国山水画。
"交界河的山有灵气",几乎成了我的口头禅,不断向朋友介绍。遇到了一位北京大学学地质的朋友,他批判了这"灵气"的说法。他说,"灵气"只是你的一种感觉,为什么交界河的山有灵气?是因为它年轻,形成的时间只有多少多少亿年,还很短,山上的石头、山峰还没有来得及被地震或雨水冲平。随着岁月的推移,山也会被大自然磨得没有棱角,看起来就不再年轻了,没有灵气了。在科学面前,我无言了,再也不说这山有"灵气"了。可是要说年轻,一般人一时也听不懂,山怎么会用年轻来形容呢?不管怎么说,年轻真好!
快一年时间过去了,总是下不了决心。这一年里,亚丁家、吴稼祥家和我们三家有盖房的打算,每次去总是设想一番,下次去再设想。我们三家一起去选地,兴奋地在交界河的土地上上下下,跑来跑去,好像这里已经属于我们了。偌大一个村子,有很多可以选择的地方,乡长、村长、大队书记,始终热情地陪着我们,嘴里不停地介绍,"这是我三叔家的地","那是我表弟家的",仿佛这村里家家是亲戚,户户是兄弟。
先是吴稼祥选中了一块地,地方很小,也就够建一、两间房子的。听说春天下雨时,雨水能把旁边小沟盛满,他说就把房子建在这里,并取名"听涛轩"--可以听见水声的房子。我们说这里好是好,但是交通太不方便,没有一条可以进车的路。他准备安家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横在前面,我们手拉手,一个拽一个才上去的。吴稼祥说这样才好,以后在家门前装上绳索,来他家的人,都得像走大渡河的铁索桥,摇摇晃晃,一步一蹒跚才能够进他家的房门。我们听了都大笑。要不要把石头辟开,开出一条路来呢?问当地的农民,他们说这样做太费劲,吴稼祥说他反正也不会开车,不用了。于是,"听涛轩"就这么选定了。
我们继续往前走,见到书记家的院子里有人,书记说,那也是你们城里人,叫包老师,是个大艺术家,你们在这里建房子,还得跟他打个招呼。我见这人面熟,想起是在电视上见过,好像是在一个"给艺术家一片净土"的电视片里。他的名字很有意思,叫包泡。我去跟包老师打招呼,说:"包老师,我在电视上见过你。"被称为包老师的人头也不回就走了,书记和我们怎么叫也不理睬,而且越走越快,转过一个山坡就看不见了。好不容易追赶上包老师,书记对他说我们要建房子,吴稼祥还说了地点,包老师一听就急了:"你们不能在这里建房子,不能破坏我的总体规划!"任凭我们说破大天,就是不行。在城里建房,有规划,在这村里还有规划?我们气不过,就和包老师吵起来了。我们人多,七嘴八舌的,又有书记、村长陪着,什么也不怕,吵得不亦乐乎。包老师说:"我是法人代表,我说不行就不行。你们这些房地产开发商把北京城破坏之后,又到山里来破坏。这块地是我为中国艺术家选定的一块净土,不能让你们再来开发了!"怎么这村里又出来个法人代表?后来才知道,原来村里注册了一个"北京怀柔国际雕塑公园",包老师是法人代表。
在争吵过程中和包泡包老师在一起的还有个人,半天不说一句话,偶尔说话,因口音浓重也听不大清楚。再后来就忘了这个人。后来在建房子时,需要找一个临时的工程指挥部,设计师张永和说正好离王明贤家的房子非常近,于是由张永和介绍,请王明贤吃饭。在饭桌上,王明贤说我们见过,我才想起来,吵架的时候和包老师在一起的是王明贤。王明贤是《建筑师》杂志的主编,也是北京城里的大好人,跟艺术圈的人都很熟,是艺术圈的"联络员"。说起吵架的事情,我说我们跟包老师已经和好了。后来跟王明贤熟了,我们开他玩笑:"你说的福建话我们都听不大懂"。王明贤说,"可是我回老家,人家还说我是京片子呢。"
地选好了,房子的名字也起好了。张欣给我们的房子起了个名字叫"山语间",意思是山与山说话的地方。 张欣怀孕了,有了让让。吴稼祥的妻子也怀了孩子。建房子的计划暂时搁了下来。亚丁终于等不住我们两家拖拉,他"背叛"了我们,从法国杂志上撕下法国古城堡的照片,自己设计,动工了。
有一天,来了一位英国朋友,看了这块地非常喜欢,要与我们一起合建,说等她老了之后要常年住在这里写书。别人对这个地方的肯定,再次增加了我们的信心。我们下定决心要建房子了。
猴子就要进山了。(潘石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