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尽管最初的小洋楼社区里没有多少真正的天津人,但是天津人却和小洋楼文化有着极密切的关系。因为光是外国人,光是外来户,他们是不可能独享一种文化的,小洋楼既然创造了一种文化,它就必须吸引本地人来共享这种文化。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吧,就是小洋楼里既然有了开心好玩的地方,它就得吸引本地的爷们儿来这里花钱,也就是共享文化。
来老租界地分享小洋楼文化的人,自然全都是天津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们。我家的几个叔叔,其中也包括我的先父大人,就是以在租界地花钱为能事的。那时候,我的祖父骂他们是“造孽”,可见,任何一种文化都有它强大的一面。这种强大,就是一旦它吸引住了一些人,你就没有办法再把他拉回来。这就是我的祖父所说的那样:真是中了邪魔了。
小洋楼文化的根本内容,就是西方生活方式和西方价值观念。天津也有日租界,但是日本的固有生活方式,对于中国人的吸引力不大,而日本人在全盘西化的道路上,那是比中国人要彻底得多的。所以,尽管日租界里住着日本人,但是天津的小洋楼文化并不包括东方文化,小洋楼文化是彻底的西方文化。
我的叔叔们是如何到小洋楼社区里来分享文化的呢?这里没有办法说得太清楚,最普遍的文化,也就是跳舞了吧。这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,那已经是大逆不道了。传统的中国文化,是一种向人们提供欣赏的文化,是没有*性的;而跳舞作为一种文化,它却使接受这种文化的人,跳出欣赏的位置,而变为参与,这样就对固有的中国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冲击。年轻人们,再不愿意像他们的前辈那样只坐在戏园里欣赏艺术家们的表演了,他们要参与一种艺术,要自己成为表演者,要亲身体味艺术的快乐。这一下,老人就说他们学坏了,我的几个叔叔被祖父辈的人叫做“狗食”,动不动就要把他们臭骂一顿,在老辈人的眼里,这些人是已经堕落了。
小洋楼文化的另一个特点,就是健康的和病态的、有益的和有害的,全都混杂在一起,它使你在接受的同时,就失去了抵制的能力。穿西装、吃西餐、看电影、进舞厅,就在你接受西方文化的同时,你也同时接受了这种文化带给人的躁动。无法抵制这种躁动,年轻人就难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。西方人把一个人的躁动和出轨,看得并不十分可怕,他们觉得年轻人就是做了什么不轨的事,只要他们在做事业时仍有饱满的精力和坚强的意志,就仍然是一个好青年。但我的先辈们却不这样看,他们认为一个人进入舞厅,就已经是大逆不道,如果再由舞厅进到什么*的去处,从此你就休想再得到他的原谅了。这时就算是你仍然有饱满的精力和坚强的意志,他也是什么事情也不让你做了。因为,在他的眼里,你已经是“狗食”了,不可重用了。
幸亏,还有一个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,当老人们终于到了要从生活舞台上退出的时候,下一代无论是成器还是不成器,总要走到生活舞台上来,做生活的主人。这时候,我的那些被老辈人看做是孽障的几个叔叔,一个一个全都有了自己的事业;也就是说,他们一个个地全都找到了自己的生活位置。换成一个时髦语言,也就是全都实现了自我价值,就是其中做过什么荒唐事的人,也没有就真像老辈人说的那样,地地道道地就做了“狗食”。所以,小洋楼文化有自己造就人的轨迹,以传统文化造就出来的那些人,大多在新的生活竞争中成了失败者,而正是小洋楼文化熏陶出来的一些新人,却有人做了新生活的主人。
笔者住进老租界地,是在上世纪40年代初期的时候。那时候,天津已经没有租界地了,从名义上说,原来的租界地已经由中国政府接收下来了,所以租界地里的什么工部局,已经不存在了。那时候,“九一八”事变已经发生,许多外国人看到中国的政局动荡,就开始迁出中国了,于是租界地里的房价一落千丈,一些一直想住进老租界地,而又不是显贵的中产阶级人家,就开始移居老租界地了。也就是在这时候,我的一个叔叔,在老租界地买了一套房子,最先他是想请老祖父、老祖母一起迁到小洋楼社区里去住的,但是老人们不肯离开他们的老窝,于是就只让我们这些小弟兄们迁过去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