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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怀旧的上海人眼里,旧家具是一堂美丽的布景,没有旧家具,就算不上发烧级的怀旧客。回首二、三十年前,摧枯拉朽的动荡后,上海人对旧家具是深恶痛绝的,新结婚的小青年总要置一堂西式的、但又聊无生趣的新家具,祖上留下来的旧家具,除非老红木,一般不予垂青。而现在,祖母级的旧家具吃香了,家里有一两件旧家具在客厅里坐着,是一种身份的象征,即使不出身名门望族,也有资本家的腔调,起码也要弄个小业主当当。客人来了,就安排坐在旧家具旁,沏一壶茶,点一支雪茄。如果是晚上,就点起由美孚煤油灯改装的电灯,烧一壶咖啡。彼此相视,红唇对青目,气息似乎也匀了不少。
这些旧家具不必老红木或紫檀,硬木用到包浆泛起,也就积蓄了一份冷冷的底气。柏木、榉木、榆木、樟木、枣木、胡桃木算都成为上选,式样就是在农村或小城镇里常见的,坚固耐用,可以一代一代传下去的,而且大红大绿,大大咧咧,于粗俗中透出民间活泼的审美情趣。最次的白松、柳旱和杉木,是白木家具中最不上台面的,现在也从灰姑娘升格为白雪公主。也有的人专好西式旧家具,那种西式,不是路易十四的繁复绮靡,也不是洛可可的婉约妩媚,而是经过中国匠人的手改造过的。说白了,就是二三十年代的租界风格,与当时的建筑一样,喜欢折衷主义。有这样一两件旧家具放在家中,让人怀疑他的祖父为盛宣怀拎过皮包。
最早挖掘旧家具文化资源的是餐饮、娱乐场所及文化人的俱乐部。比如上海摄影家尔冬强开在绍兴路上的汉源书店,除了散发着油墨味的图书,给人以温馨感觉的就有旧家具,比如那排木曲柳书架,像个白须垂胸的哲学家,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店里的每个人。还有那张浅褐色的弯脚圆桌,在咖啡杯和雪茄的点缀下,执拗地把人们的思绪拉回到七十年前。书架上还平搁着不少旧皮箱,灰尘悄没声息地覆盖在皲裂的皮面。他自己玩了不过瘾,还动员他的朋友吴梅森:你为什么不买几只皮箱放在柜子上?那个时候,吴梅森正在茂名路上开了一家饭店兼酒吧,经过精心设计,喝酒闲聊的环境被复制成一个法租界的消夜处。林林总总的烛台也有相当的年份,铜的,铁的,大理石的,各自摆着谱。西式的餐桌和椅子,也同样没有一件是重复的,有的还保留着外国家具厂的铜牌。在角落里,还置着旧缝纫机,旧衣帽架,旧梳妆台,在烛光的烘托下,涌出泛黄的氤氲。吴梅森接受了尔冬强的建议,于是旧皮箱在酒吧里成了类似小说场景的道具,风雨飘零的伤情偶遇开始在蓝调音乐中演绎。吴梅森还淘来一架旧壁炉布置起二楼的场景,它的主人是某市政工程动迁房里的一个老汉,老人不愿离开生地斯长于斯的老房子,当着动迁组工作人员的面用小刀在壁炉上刻下"终生在此"四个字。后来,在这架壁炉前,从湘西走出来的老画家黄永玉画了不少瓷盘。本地一些艺术家也喜欢在此聚会,喝咖啡,抽烟,谈论前卫艺术及粉红色的轶闻。
再后来,吴梅森扔下饭店,到泰康路参与艺术街的规划。对旧家具的那份痴情在这里延伸。陈逸飞工作室里的旧家具刻意营造起三十年代的典雅与精致,光是壁炉前的铸铁架就让人大惊失色,沙发中央的茶几干脆就用一口旧板箱担当,结痂的漆皮犹如老人的手背。它的紧邻是尔冬强的版画工作室,稍经整理的旧厂房保留了民族工业初创时的模样,而旧家具则小心翼翼地守着一份永难兑现的合同。在吴梅森营建的艺术家活动室,从苏州淘来的旧地板铺成三十年代的殷实,从旧窗棂涌进的日光柔和如梦,四根木扶梯立柱做成了大菜台的脚。还有一张曲尺形的酒吧台缩在一隅,吴梅森抚摸着它的桌面深情地说:这是"老壳皮"啊,每一条划痕都隐藏着一段故事。
玩旧家具的人很看重原有的漆面,如果有哪个多事的主人用新漆画蛇添足,则价值大跌,这无意中与中国人的贞操观暗合。
再比如鲜墙房,这是一家经营上海传统菜的酒家,最先在思南路开出一家,店堂的装潢也是以旧家具为主基调,包房内旧家具构成一幅富足的农家景致,大堂里散放着不知从哪里收罗来的木桶和缸坛,堆满了大蒜、洋葱、玉米、辣椒等农作物,餐厅的墙是也挂满了旧物器。据说这家酒家的老板是搞服装出身的,怪不得会出此怪招。后来鲜墙房又在别处开了几家,尤以虹桥路上的那家最为显赫,不仅折落地复制了一幢体量相当大的洋房,还从山西运来大量旧家具,在三个楼面的店堂里营造起一座派头不亚于乔家大院的山西民居。从账台、药柜、香案、马车、大门、廊柱到八仙桌、茶几、椅子及柜子,清一色的老陈醋味道。有客人推门进来,眼见身穿灰布长衫的帐房先生鞠躬致礼,真要怀疑自己一不小心误闯镖局或票号。
复古主义的时风呼喇喇一刮,文化人和半文化人纷纷跟进。一时间,GE电风扇、手摇唱机、美孚煤油灯、从农村搜罗来的箱柜、提桶、食篮成了古玩市场的抢手货。买回来,置于新居客厅或餐厅内,觥筹交错间,开人头马的声音就显得理直气壮了。上海的画家最不甘寂寞,玩起来也舍得花钱,一个个弄来旧家具装点画室与客厅,旧门板做成隔断或玄关,旧香案上供着佛像头和青花帽筒,旧八仙桌上搁着刚出窑的抽象陶艺,旧水桶里盛放着散发着油墨香味的美术杂志,最次的也要弄几块雕花窗板挂在墙上,冷光灯一打,似乎也与前辈文人骚客的脉息有了呼应。
必须说明的是,玩旧家具当然以老壳皮为上品,但老料新做也不失为一种玩法,其中的好处就是允许更多的人一起玩。据我调查,老料新做的旧家具,价格为老壳皮的五分之一。
当怀旧的复古主义清风吹皱黄浦江上倒映的明月时,在上海羁旅的外国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。不少老外买了旧家具装潢家居,甩钱的派头硬是比国人大,要么不弄,要弄就弄得满坑满谷。中国人有个禁忌,旧床是不再使用的,总怀疑它躺过死人,而老外不管这些,架子床搬回来照睡不误。大衣箱里藏匿着大彩电,中药铺里的药柜抽屉里存放着碟片,千金小姐的梳妆台上供着电脑,翘头案上搁台传真机。雕花窗板挂在墙上不算什么,更有挂满天花板的呢。
汾阳路上有一幢底面积为椭圆型的白色建筑,原先是白崇禧的公馆,八十年代白先勇来上海时曾经探访过给他留下童年印象的住宅,留下长长的感叹。现在它成了德国人经营的啤酒吧,以促使威廉国王颁发啤酒纯度法的十四世纪修士保兰纳命名,特色就是以古法现酿鲜的南德啤酒和各种香肠。这个啤酒吧吸引人的地方还在于所有的家具、灯具都是从德国乡村教堂和民居中拆下后搬来上海的,包括好几幅几十年前的电影海报。在这样环境里喝上一大杯啤酒,是容易回想起故乡的阳光、田野的蜜蜂、教堂的钟声、祖母的摇篮曲和姑娘的笑靥的。也因此,每天华灯初上,在羁旅申城的老外就争先恐后地来占位子,一公升的啤酒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,也算一种举杯邀明月的现代版吧。怎么样?老外怀旧的劲头一点也不比上海人逊色吧。
生活优裕的上海人是喜欢怀旧的,而且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,只是以前那种意识遭到强力压迫罢了。现在气温适宜,租界的虱子自然就跳起华尔兹来。说白了,上海人在外地人面前一直有一种优越感,这种优越靠伪贵族意识支撑着。他们对殖民文化死抱着认同感、归属感,做梦也在怀念租界的日子,二十年代的时尚,三十年代的辉煌,蔷薇蔷薇处处开,香槟美酒满天飞。尽管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一种间接的阅读经验,但毕竟是一种精神寄托。以旧家具为载体散发深浓浓的怀旧情绪,不仅比追逐时尚省事省力,还可以笑傲江湖。
但是,上海故事的叙事者过于迷恋那个年代,所谓的重续,很大程度上是对记忆的修正与萃取。那份繁华与喧嚣,与今天的浮躁心态和追名逐利相对应,如果有所精神寄托,也成了发酵过度的酒,有点酸口。于是,上海的文化人对旧家具的追寻与宝爱,不管是原件还是翻新,总怀着一份酒不醉人人自醉的自恋。(沈嘉禄)